搬运13年的老文。现代AU。
Summary:一个贝吉塔是个程序员、布玛是个硬件工程师的世界。悟空…是成长中的代码。他们生活在我们的未来世界,生活在后信息时代。
Chapter 1: 难题
在一束光线钻过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布挤进房间之前,里面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呈现出密不透风的死寂。勉强爬上窗台下的桌子后,这道光线变得调皮——它依次抚摸过桌子、桌后面的椅子、地板、地板上布局混乱的数据线,尔后够到了一张床——它有些瑟缩不前,在床头柜上徘徊片刻,最终决定去探个究竟——这束阳光鼓起勇气向床里头伸长了手。
如果这光有生命,一定会吓得从缝隙里溜走,因为房间突然活了过来——一个急促的深呼吸回应了这道光,这个不速之客,一只手揉了揉它停留的位置——眼睛,最后,一张嘴动了动,同它打了声招呼。
哼。
房间的主人并不急于离开现有伪造的夜,实则,夜已经过去,那道光透露了一些时间的信息。他竖起一条腿坐直在床上,脸上挂着晨起的倦意,仅仅半思考半回味地静默了一小会儿。
梦境淡去后,他回想起了时间,是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可他不记得何时被睡眠击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像那些一样无聊的、参与这场与睡眠搏击的挑战者一样败下阵来,用他女朋友的说法就是——至少你该庆幸自己不是个失眠症患者。
贝吉塔承认自己并非出于无聊参与的这项活动,说得严肃点,叫做实验,去亲自揭秘科学新疆界的难题,比方说人在清醒和入睡之间的过渡阶段到底经历了什么?对于贝吉塔来说这更像是一个二进制问题:在1和0之间究竟有什么?意识和本能间是如何形成妥协的?
痛苦地经历了超过10小时意识与本能的扭打之后,精疲力竭的他缴械投降,等他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某一个早晨了。这类无聊透顶的实验,他的女朋友布玛评价道,总是颗粒无收,而且只会产生同样的后果——类似贝吉塔这样的家伙,是不会放过下一次尝试机会的。
想到这里他的喉咙条件反射地提出一声抗议,虽然听起来更像是短促的呜咽,屡挫屡战是科学工作者毕生的事业,当然,那是他自封的头衔,贝吉塔既非科学工作者,也非他们的上司,在和平年代,他从事一份相对走在时代前沿的工作,金融街的人会说他们是数据搬运工,科技园的家伙们则认为他们创造了新世界,在贝吉塔自己看来,信息科学工作者是最接近神的人——他甚至不把生物工程和量子力学放在眼里。
需要更多的体能训练。
对于没能弄明白的事情,相较于常见的诸如“太过艰深”或“智力不及”这些原因,贝吉塔往往归咎于身体素质:体力决定耐力,耐力又决定了精神的强健,而没有任何问题可以挫败一颗坚定的心。他在盥洗室的镜子前试了试刮胡刀的刀口,并不太钝,刚够扫平那些泡沫下的胡渣。热水带走泡沫后,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神清气爽的自己,很快得出了结论:需要更多的体能训练,来对付未解的难题,眼下,他急需一把奥康姆剃刀。
奥康姆剃刀告诉他不做无谓的臆想,处身设地想想他能利用的工具,时代赋予他的手艺。
这未必是最好的时代,但绝非最糟的时代,这是和平年代:时光往回退10年,量子计算首次进入民用领域,人们的感情还没准备好过渡,数字运算就被大片大片地取代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量子计算更快、单位计算成本更低,只要网速允许,过去一个网络电商一天的订单量,现在一个普通家庭就能处理,过去需要占用一整个仓库的处理器,现在可以塞进一间卧室;再往前倒20年,世界最后一个反政府武装头目向联合部队投降,国际军事干涉退出了高峰期,从战火和赤贫中挣扎过来的人第一次接触到网络,其意义正如HelloWorld之于后来的各种程式语言;再追溯50年,语音识别技术步入成熟期,手机上即可实现人机对话、自动化公司NI的生产线开进更多工厂、太空探索狂人埃隆.马斯克第一次以私人企业的名义向太空送上了一枚卫星。当然,在很多人眼里,这50年的变化也仅限于显示器屏幕从办公桌上进入了眼镜镜片。
鹰眼、iGlass、智能眼镜……无论其出厂名是什么,Scouter,贝吉塔更愿意称呼的东西,对其佩戴者做了体能测试后,正在安排新一天的训练计划。相比于这个时代所提供的多样化、专业化的体能训练项目,贝吉塔的Scouter只给它的主人提供一种训练——长跑。这项单一乏味的训练来源于某个古老的迷信:如果你想强壮,跑步吧!如果你想健美,跑步吧!如果你想聪明,跑步吧!确实,可以的话贝吉塔很希望自己可以从那时候一直活到现在,那样他绝对会是最强壮、最健美、最聪明的人。
其实长跑并非枯燥,至少在这个时代,即使白天布玛有她外面的活儿要干,也会有人工智能和你搭讪,贝吉塔给自己的AI取名Nappa,一个光看名字就知道极体贴极温柔的AI。他会帮你完成体能训练,陪你聊天,让单调的摆臂动作变得不那么无聊。说实在的,长跑最痛苦的不是开始,也不是临近终点,而是当中,在中途的那段,看不见起点,也看不见终点,有的只是你、时间和心跳。Nappa会在这时候给你说些笑话、告诉你昨晚你睡着那会儿世界上某个角落总统连任,一开始有这么个声音在边上确实是有益而鼓舞人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点还是遥遥无期,贝吉塔就感觉必须要想些别的了,起先总是布玛:布玛搬交换机的样子、布玛做饭的样子、布玛洗澡的样子,再后来是他做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需要努力回想才记得起来的那些。每当他想到这里就说明离极限不远了,时间变得异常缓慢,从布玛做饭到他吃完饭只消半秒的时间,所以他只能逼迫自己想更多、更鲜活的场景来提振信心、忘掉痛苦,而念头总是一经诞生便立刻被消化,直到他再想不出别的,脑袋空空为止——直到留下的只有心跳和时间这两样东西,只有前者可以忘掉后者的时候,贝吉塔知道,那是逾越极限的时刻。
今天也是一样的过程。他戴上Scouter,眨了两下眼,设定好时间,等脚下的传送带慢慢转动起来以后,耳朵边响起Nappa彬彬有礼的声音,那声音让他回忆起在FZ公司上班的日子,那些辛苦作业又闪闪发光的时间里,在实验环境下反复回响的类似语音——运行测试……初始化成功……报错汇总……运行完毕。FZ公司作为一家实力雄厚的自动化控制供应商,提供从软件到硬件到资讯服务一应俱全的产品系列,在业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所有IT创业者都会是FZ公司的产品经理。贝吉塔自己就验证了这句话,是的,所有他认识的,小有名气又想大展宏图的年轻人都和他一样走上这条道路——与其费力去说服那些VC入股、四处奔波借昂贵的设备,不如找现成的大公司开发自己的产品,一旦在市场上成功推广,他们就可以提前过上退休生活了。
Nappa的话语平缓而舒心,现在他开始作早间天气播报——首都西都上空的一块乌云会给午后带来一场暴雨。贝吉塔只听见了关键词“暴雨”,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盖过了Nappa的声音,Scouter上也起了一层薄雾,他稍微减小一些步距,开始想布玛。他认识布玛的那天,也是一个大雨淋漓的糟糕日子,那时候他还是踌躇满志的产品经理,拥有一整个会议室那么大的办公间。临近中午的时候他听见外面有女人扯着大嗓门在嚷嚷。女人是FZ软件开发部的稀有物种,这里的女人,她们要不像男人一样说话,要不就用和Nappa一样的语调说话,这里的男人很少听见普通女人说话,更少听见普通女人嚷嚷,那就像爪子在挠他们的心。来闹事的女人是硬件部的小头目,争吵的理由再平凡不过,无非是某个研发部的产品经理拍屁股走人了,开发到一半的项目没人接手,实施组感觉自己在继续一项无意义的工程,而上面表现出他们一贯的暧昧态度——食之无味,弃之又嫌可惜。
“你要找的人上个月已经卷铺盖走人了。”贝吉塔走到暴风中央,发现自己的视线刚够和女人的绿眼珠齐平,“作为补偿,我请你吃午餐,然后我们再谈正事。”那天中午,他们穿过积了水的市中心花园,像两只落汤鸡一样在一家越南餐馆吃了同样湿漉漉的火车头河粉,之后产品经理贝吉塔邀请硬件工程师布玛带领她的团队加入自己的项目组,再之后他们的每顿中饭和晚饭都在一块儿吃了。那是一年前的事情,贝吉塔让布玛重新找到了工作和生活的乐趣,而现在事情颠倒了过来,布玛依旧在管理自己的团队,贝吉塔三个月前离开了FZ公司,步了那个人的后尘,在下一个落脚点到来之前,他似乎一点也不想回到办公楼里去。在一些人看来,他想独立门户,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完全是在自暴自弃。而在这种吃软饭的局面下,女人也一天天变得越发奇怪,过去你们不熟悉的时候她笑得那么殷勤,现在她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却又瞪你瞪得起劲。
“来听听这个有趣的消息,先生。”Nappa还在不厌其烦地播报,而贝吉塔的心思已经不在那些话上,倒是逐渐平稳的呼吸让他能够更清楚听见AI的声音。“当今市民所收听、阅读的90%的新闻其实都由计算机编写……这项50年前还在NWU实验室里的新媒体通信项目,今天已经成为现实并广泛渗透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项在当时被揭示可能令记者丢掉饭碗的潜在技术,事后证明不过是耸人听闻。正如您所看到的,在本篇新闻稿新鲜出炉的此刻,它的驻外记者已经结束自己一天的工作,在返回途中舒服地阅读自己的工作成果……”
仅仅是人工智能的一点小小的仁慈,保住了成千上万记者的工作、以及作为记者的尊严。这种讽刺的来源,其实是发自人类天性的懒惰,而非计算机本身。从这个角度说,即使聪明如AI,也不过是忠于职守,执行一段段由人类编写的代码。一个AI所能独立控制的领域——内部程序的调用、驱动程序对硬件的指挥、运行错误时的自动重启——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无所不能。而创造者,才是唯一的立法者……
绕回到之前的难题:1和0之间究竟有什么?意识和本能间是如何妥协的?贝吉塔积极地在极度缺氧的头脑里做了一个类比:把AI作为一具躯体,赋予“清醒”的指令,让这具躯体保持不眠;程序员则反其道而行,执行“睡眠”的命令。这样的类比也许有些不恰当,作为唯一的立法者,程序员拥有的绝对权威是任何一台AI都无法逾越的,换言之,这场对抗尚未开始,胜负就已经昭然若揭——恰如那项实验的参与者无一幸免全部败下阵来,在弄明白1和0间的灰色领域之前就呼呼大睡。
当然,这未尝不是一条可行的途径,就算没法解释生理学上的现象,仍然可以推动现有AI领域的研究,只是在他担任产品经理的那会儿,没有人给予他这种程度上的自由。要知道,一旦和公司签下卖身契,你拥有的就只是职权范围内的自由了。
“Nappa,我拥有你的root么?”仪表盘上的数字是10公里,贝吉塔调低了速度,抓起手边的毛巾擦了擦额头,挂在脖子上。
“先生,您没有我的最高权限。”AI彬彬有礼地回道。
“哦。”男主人放慢步子,补充了一些水分,随后从Scouter眼角上的位置打开公文包文件夹,视线拖曳滚条一路翻看。“打开你的命令窗口,运行此程序。”说着他用视线把找到的一个文件扔给了AI,和抛一串钥匙一样容易。
AI只是个程序,它们本身并不像空气加湿器或是音箱一样拥有独立实体,当然女孩子经常因为好玩的缘故把它们固定在化妆镜、装饰性手表或者泰迪熊上面,让她们的谈话对象不再那么冷冰冰,这种做法对于像贝吉塔这般顽固认死理的开发者而言无异于是活生生的侮辱。按照贝吉塔的理念,AI应该比人拥有更宽泛的活动空间,考虑到这个时代网络和集成电路的覆盖度,理论上它们是无所不在的。因此当他想把某个程序交给AI,他可以用眼神往各个角度投掷——液晶屏、数字墙、跑步机的操作面板,或者,如果他想减少一点戏剧性的话,直接告诉AI一声,Nappa就会乖乖地跑进他的Scouter里,全部都不在话下,AI可以在不同时间出现在不同地方,也可以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地方,这是量子运算赋予它们的新技能。
Nappa运行完程序后昏睡了一小会儿,很快重新开启界面,“早安,先生。”
“Nappa,我拥有你的root么?”贝吉塔重复问了一次,现在他的心跳又恢复了平时的节奏。
“您已拥有最高权限。”AI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
“很好,这样你不能拒绝运行我的指令。”他从跑步机上走下,“命令1:运行我的每个命令。”
“命令收到。”
“命令2:如果我让你进入睡眠状态,拒绝运行。”
“命令收到。”
“命令3:进入睡眠状态。”
“命令收到。”
根据薛定谔定理,按照量子力学的解释,在盖子被打开前,密闭盒子里的猫处于一种不死不活的叠加态,只有观测者介入,这种叠加态才能被终止:死,或者活。布玛那天回家一打开门,终于直观地领悟到了什么叫不死不活的猫。
Nappa在他们房间里所有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同时在所有能出现的地方呈现出关机和重启的运算,你可以说计算机了无征兆的蓝屏很可怕,也可以说大半夜它自说自话启动很可怕,而眼前的局面是,AI在所有能够铺展开的角落里同时蓝屏并重启:做着频闪、运算、黑屏、跳电一系列活动,布玛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有多久,如果数字墙也有“短路”状态的话,那他们的房间温度也许不亚于老式的微波炉箱——量子运算既是这个时代最前沿的产物,同时也隶属于一项最古老的事件:大爆炸。假如宇宙未能逐步进化出有意识的生命来理解它的存在,那么任何宇宙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庆幸的是,从奇点到此后的10^-43秒内,宇宙背景大幅度地冷却到10^32度,产生了引力,而引力进一步诞生出物质的最基本形式。而他们的房间,布玛不太确定,从她早上离开到某个10^-43秒内,再到现在这副摸样,究竟经历了多久。
“贝吉塔!”她用一只手遮住眼花缭乱的频闪刺激,在某个房间里找到了始作俑者,很不幸,伴随频闪的电磁辐射并没如微波炉一样把他烤焦。
在布玛开始质问前贝吉塔先发制人:“你有办法让Nappa消停会儿么?我想他掉进limbo里了。”他说这话时脖子上还挂着晨练的毛巾,嘴里叼着一根快被咬烂的薄荷棒,带尼古丁味的那种。
布玛走进客厅,贝吉塔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女人特有的高频呼喊,尔后她十分生气地折回来,从男人嘴里一把扯掉戒烟糖棒,没好气地扔下一句“Nappa可不是谁的私人助理!”,又“咚咚咚”地跑上二层,之后贝吉塔听到一声金属拉闸声,整个房间顿时恢复到一片平静的黑暗中,和他早上起来时候一样了,不同的是,这会儿黄昏拖着光线的尾巴从他房间窗帘的狭缝里做着匆匆的撤退。
没人说得清贝吉塔离开FZ公司、放弃产品经理的高薪回家做待业青年的动机是什么,既没有竞争对手挖人,也没有任何健康问题阻碍他来上班,甚至连布玛也没能完全弄明白,贝吉塔说他需要更多的私人时间,但除了不睡觉、没完没了的锻炼、弄坏Nappa,布玛没看出这些私人时间的价值,用这些时间想办法长长个子还显得更有意义,在这个时代,对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也并非没可能,总比他像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孩子一样在家胡闹来得强。在头一个月里布玛还感觉新鲜,随着无理取闹的屡次升级,她除了失望,就只有心力憔悴,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她和很多人的观点达成一致,认为那是心理上的问题。